廣州市疾控中心向當?shù)仃P注艾滋病的NGO組織拋出一個“特殊”項目：由全球基金贊助，在廣州進行為期3個月的艾滋病高危人群干預，目標是發(fā)廊、出租屋等低價性工作者。

　　“聽到項目內容，大家都嚇了一跳，無人敢接茬。”時隔一年多，廣州女青年會副主任社工李含如此向記者描述當時的情景，“一則，大家對性工作者群體的特殊性心存顧慮；再者，以往艾滋病行為干預主要是針對吸毒者，對性工作者的干預是個全新的命題，誰也不知道該怎么做�！�

　　然而嚴峻的形勢已不待人猶疑：疾控部門2008年全國監(jiān)控數(shù)字顯示，艾滋病異性性傳播率已達43%~44%，同性性傳播率7%~8%，性傳播總比率超過50%，遠高于注射傳播的39%，首度成為中國艾滋病第一傳播途徑。

　　而其中，有數(shù)量龐大、流動性極強的農民工高危群體。2009年，湖北省崇陽縣發(fā)現(xiàn)73例艾滋病感染者，其中72人是農民，59人為外出打工期間感染；在甘肅，2009年1月至10月發(fā)現(xiàn)的HIV感染者中，農民、農民工和無業(yè)人群占總人數(shù)的55.41%；而在東莞，至2009年10月底，累計報告2194例HIV感染病例中，流動人口感染者占總數(shù)的91.44%。

　　農民工群體之危險，因為他們對性知識普遍的無知和頻發(fā)的高危行為，更因為他們帶著致命病毒在全國流動卻不知應如何保護自己和他人。

　　壓抑的農民工

　　“不許錄音，給錢就跟你聊天�！卑l(fā)廊妹英子對記者說，這個年僅22歲的姑娘在行內已有4年從業(yè)經驗。從老家到廣州發(fā)廊，她的“入行”是一步到位的。農村老家對性知識的普及教育幾乎為零，以前，小學學歷的英子不僅對艾滋病一無所知，僅有的衛(wèi)生常識都是由其他發(fā)廊姐妹私下“傳授”。

　　在這里，英子的主要客源是退休老人以及在附近打工的農民工�！坝泄�廠的，有建筑工地的，還有做服務的。建筑工比‘工廠仔’來得更頻繁�！�

　　有的農民工經常來，熟絡了，也跟英子聊天，聊他們的壓抑。這種壓抑不完全是生理意義的。改革開放30年，珠三角經濟騰飛，仰賴的是無數(shù)農民工日以繼夜付出的廉價勞力，他們稱得上是這個社會里工作時間最長、體力上最勞累的人群之一。工廠訂單充足的時候，農民工們固然連休息的時間都很少，但與之相比，他們的休閑活動更少。

　　“下班僅有的娛樂就是看看電視、打打牌�！卑�晚，幾個外來工興致勃勃地圍在小士多外看重播的粵語片。城中村的士多店多裝有小電視機，這是吸引附近工余農民工的最有效辦法。

　　“如碰上工廠訂單不足，那就悶得慌了�！痹谑�井倉庫打工的威哥有一子一女，幾年前，夫妻在廣東打工共同進退，雖然艱苦，總算能相互慰藉。孩子出生后，妻子留在河南老家。威哥獨自一人在廣州，開始感到苦悶，生活既勞累無趣，連基本生理需求也受到壓抑。

　　勞累的工作、貧乏的文化娛樂生活，長期與固定性伴侶分離，種種因素使很多農民工傾向于以原始本能——性的釋放來緩解生理和心理上的的雙重壓抑。

　　2007年全國“兩會”上，全國人大代表黃德明大力倡議農民工所在單位應當提供低價或免費的“夫妻房”；國家也通過相關立法，要求用工單位給農民工休探親假，或為家屬探親提供廉價的出租房屋，創(chuàng)造夫妻相聚條件。

　　但這些威哥都不太領情�！凹词固峁┓蚱薹�，老婆的來回路費難道不花錢。”工資微薄，壓力沉重，他寧愿在附近找個臨時“女朋友”，不然就找小姐，“主要是便宜，一二十元左右就解決問題。”

　　顯然，農民工群體的兩性關系正迅速向多樣化和臨時性演變。對流動人口的相關調查顯示，目前農民工男性對商業(yè)性性行為贊成率為32.8%，女性則21.3%；男性對臨時性性行為贊成率高達45.5%，女性為33.1%。而在已婚農民工當中，41.84%渴望婚外性生活，其中24.53%已經付諸行動，婚外性行為的對象分別是情人、同事及“小姐”，當中又以情人為多數(shù)，占67.05%。

　　性病陰云

　　如果說在注射還是艾滋病傳播主要途徑的時候，防治任務再艱巨，起碼有一定范圍的人群指向以及行之有效的阻斷措施；那么在“風流無罪”的性傳播時代，幾乎沒有徹底的解決辦法。

　　港產片《超級學校霸王》里，來自未來的劉德華對邱淑貞說，“在我們50年后的世界，性生活是犯法的，因為那時艾滋病已經到了失控的程度，政府唯有下令禁欲，直到所有艾滋病人消失為止。”

　　“禁欲當然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只能是提高安全套的使用率�！绷柱i表示。然而，性關系正越來越開放和多樣化的農民工群體，以及他們最常光顧的低價性工作者，恰恰是安全套使用率極低的群體。

　　英子長期服用避孕藥，然而避孕藥避得了懷孕，卻避不開千奇百怪的性病。

　　據了解，廣州發(fā)廊性工作者中曾患過性病的占66.02%，像英子這樣出現(xiàn)癥狀后繼續(xù)有商業(yè)性行為的占59.92%。

　　四川省皮膚病性病防治研究所專家、國家高危人群干預專家萬紹平表示：“感染了性病的人，被艾滋病病毒感染的風險會增加5～10倍。”

　　“目前，國內已經陸續(xù)發(fā)現(xiàn)低價格的暗娼出現(xiàn)艾滋病感染。在不同的地區(qū)感染率不一樣，最高的地方甚至高達10%，很多是5%左右，遠遠高于全部性工作者0.1%的感染率�！边@是一個何等可怕的數(shù)字。

　　在衛(wèi)生部門的監(jiān)測結果中，目前國內艾滋病性傳播的高危人群，正是農民工、退休老人、暗娼等低價格性交易相關人群，其中又以數(shù)量龐大和流動性極強的農民工群體尤為令人擔憂。

　　流動的病毒

　　在東莞市疾控中心，記者遇到來拿檢查報告的地盤工人李平，他拿到的結果是陽性。

　　“我沒找過‘小姐’……曾經有一個女朋友，在洗浴城工作……”這個30歲左右的瘦削青年壓低聲音，吞吞吐吐地說，并加快腳步向車站走去。走了一段路見到垃圾箱，猶豫一下，把檢驗報告撕碎并揉成一團扔了進去。

　　“為什么把報告扔掉，不留著日后咨詢和治療用？”記者問。李平漲紅著臉答：“不能留，回去被人看到就壞事了，要被開除。施工隊里有我的老鄉(xiāng)，搞不好老家都會知道的�！彼�告訴記者，在疾控中心做檢查時，留的也不是真實姓名。

　　當問及這樣是否會影響衛(wèi)生部門隨訪以及他日后的定期檢查時，李平緊張得連連擺手：“不能隨訪。我問過醫(yī)生，他說這個病有潛伏期，現(xiàn)在不發(fā)病，可以不治療�！彼�不愿與記者多說，匆匆上了回工地的班車。

　　與那些因賣血、吸毒感染上艾滋病的病人相比，由性傳播染上HIV的感染者更為敏感。通過多個NGO組織和醫(yī)院的努力，沒有一個感染者和病人愿意坦然分享自己的故事。從鄉(xiāng)村社會走出來的農民工尤甚，盡管他們行為開放，但在深層觀念里，仍然覺得在外面亂搞男女關系而得的“病”是見不得人的丑事。再加上對社會歧視的擔心，若不到發(fā)病的一刻，絕大多數(shù)感染者都選擇在檢測時隱匿自己的真實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衛(wèi)生部門難以對他們進行追蹤和隨訪。

　　“尤其是工地的建筑工人，他們的嫖娼率比工廠工人更高，流動性也更大，很多人都是做完一期工程就走�！绷柱i表示。

　　沒有辦法隨訪，就難以提醒他們定期檢查。廣州市第八人民醫(yī)院副主任醫(yī)師何浩嵐表示：“國家規(guī)定，當艾滋病感染者的CD4指標低至200以下，可以享受免費治療，那個時候大多數(shù)人尚未發(fā)病，能夠較好地控制病情。但現(xiàn)實卻是很多感染者由于沒有接受定期檢查，直至發(fā)病才開始治療，那時CD4已低到100甚至50以下，進入了艾滋病晚期，治療難度非常之大�！�

　　而另一方面，感染者在沒有接受隨訪和行為干預的情況下帶著病毒全國流動，既不懂得保護自己，更不知道保護別人，或輕易成為了艾滋病從城鎮(zhèn)向農村傳播的橋梁，或使病毒從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擴散。這樣的結果是災難性的。

　　“小姐”的尷尬

　　為了遏制性傳播的蔓延，這幾年，萬紹平帶領著他的高危人群干預人員馬不停蹄地全國到處跑，在夜總會召集“小姐”大談安全套的使用，甚至教她們如何與客人在安全措施上“討價還價”。

　　但對于風險最大的底層性工作者，衛(wèi)生部門依舊一籌莫展。她們的高流動性、隱蔽性、分散性，使政府專家的介入幾乎成為不可能的任務�！霸谶@種情況下，義工干預的效果會顯著得多�！痹谂�青年會，李含和義工們感到責任重大。

　　義工的身份的確也幫了義工蘇小歡很大忙。

　　第一次踏進小發(fā)廊的時候，她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才把艾滋病防治的傳單拿出來，“小姐”們忙不迭塞回去給她，說，“我們不是干那個的，不需要�！焙髞砣サ拇螖�(shù)多了，“小姐”們知道她不是來掃黃的，態(tài)度才友善起來。

　　蘇小歡每次去發(fā)廊和出租屋都會帶上一些小禮物，口紅、絲襪等，她把安全套偷偷夾在傳單和其他禮物里一起送出�！伴_始很擔心她們會抗拒�！钡�意外的是，“小姐”們大方地將安全套揀出來，興高采烈說，“這份禮物最好�！�

　　有一次外展，蘇小歡帶了100個安全套，不到3分鐘就被搶光了�！斑@是個好現(xiàn)象，證明她們接受了相關知識后，更愿意使用安全套了�！碧K小歡高興地說。

　　英子對此表示贊同：“我們也愛惜自己的身體��！”去年她也碰到來做外展的義工，一開始看到艾滋病單張，她感覺受到羞辱，氣憤地把當著義工的面扔了出去。但義工走了后，又忍不住撿回來看�！艾F(xiàn)在我懂得很多了，隨時都帶著安全套�！彼�打開包包的搭扣給記者看，“問題是很多時候客人不愿用，如果他們堅持，我也只能答應。”英子無奈地說。

　　2008年9~12月，女青年會的義工團隊共持續(xù)干預了發(fā)廊和街頭性工作者300多人次，超出了疾控中心預期的10倍；2009年9月，她們又開展了第二期干預，干預人次接近300人。這樣的成效讓李含和義工們非常雀躍。

　　不過，萬紹平卻不太樂觀�！霸降投说男越灰桌�，‘小姐’越處于脆弱、被動的位置，她們對男性的要求無法抗拒。我們曾經做過調查，干預低檔的暗娼，安全套使用率只能在原來30%的基礎上再提高15%，達到45%左右，之后再難提高。但經驗表明安全套使用率必須達到80%以上才能對艾滋病起到較好的阻斷的效果。”

　　故此，提高底層性工作者的性保護意識固然具有重要社會意義，但僅從艾滋病防治來說，這樣還遠遠不夠。

　　策略轉變

　　“后來我們轉變策略，嘗試從嫖娼的主體——男性著手進行干預�！比f紹平說。近來，他嘗試在各種各樣的場所接觸這些男性，在建筑工地、技校等地方做健康講座，介紹艾滋病性傳播的危險性，教導他們預防。

　　“從干預效果來看，男性接受干預后，安全套使用的提升率要快得多，因為他們是性關系里使用安全套的主動方，在自主行為上沒有客觀阻礙�！边@個理念推廣開來后，今年廣東愛之關懷組織也開始著手對農民工進行干預。他們在中山、東莞等農民工集中的城市開展行動。但阻力同樣很大。

　　“一開始，想進入廠區(qū)把工人集中起來進行宣傳干預，但根本沒有一家企業(yè)老板答應�！睈壑�關懷負責人告訴記者。后來，社工只好在道路兩旁設置桌椅擺放宣傳資料，沿路攔著三三兩兩的農民工進行干預。這樣做效率不高，有時大半天下來也干預不了多少人。

　　在對男性的干預中，萬紹平還發(fā)現(xiàn)另一個問題：“干預的短期效果很好，但如果不持續(xù)干預，比如干預半年后停下來，安全套使用率又會下降。這證明行為干預是一項長期、專業(yè)的工作，并不僅是知識普及宣傳這么簡單�！�

　　在臨床經驗里，何浩嵐發(fā)現(xiàn)，經過這些年的艾滋病知識普及，發(fā)生高危性行為的人也不一定對其一無所知，相反部分人對艾滋病很了解，有主動到醫(yī)院檢查求診的行為。

　　有一名中年男人，每年都來找何浩嵐開幾次檢查單�！皝淼臅r候害怕得不行，但幾個月后，又發(fā)生高危行為，又來檢查�！焙魏茘关焼査�，明知道艾滋病可怕，何不停止高危行為？男人只是賠笑，“一到了那個情景，就忍不住了�！焙魏茘箤⒋藲w結為一種普遍存在的僥幸心理。

　　對艾滋病性傳播機率的統(tǒng)計顯示，HIV陽性感染者通過性行為傳播艾滋病的機率是2‰。“這個結果容易令人掉以輕心，所以我經常糾正他們的觀念：對于每個個體來說，每次高危行為的可能性只有兩個，感染，或不感染。這是50%的機率。還有一個更大的誤區(qū)是，很多人總在下意識認為得了艾滋病的人肯定都病殃殃的樣子。”

　　總有性傳播感染者悔不當初地說，“他長得白白胖胖、精神奕奕，如何想得到身上帶有致命病毒？”調查顯示，在商業(yè)性行為中，不使用安全套的原因，除因“客人不愿意”外，“客人外表無異�！钡目紤]也占了相當比例。但事實上，在艾滋病5~8年的潛伏期中，沒發(fā)病的感染者看上去就是一個正常人。盡管人們不愿意接受，危機往往的確就掩藏在美好的情愛背后。

　　近來，何浩嵐最憂心的是，臨床的女性患者比例正不斷升高。2000年前，第八人民醫(yī)院的12間艾滋病房里，女病房只有1~2間，而今女病房已增加到4間。

　　女性感染人數(shù)的上升絕對是一個更危險的信號。“從全球看來，一旦艾滋病受感染的男女比例達到1∶1，就到達性傳播的晚期，意味著艾滋病已蔓延至普通家庭，那時即便使用干預手段也再難控制�！比f紹平說，“目前中國的比例是4∶1，我們的路還有很長�！�

　　無疑，面對世紀絕癥，我們正面臨一場長期而艱辛的戰(zhàn)斗。